阮洛被那声音迷惑,半晌才回过神来:“穆?”
四目相对,阮洛马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我忘了问你贵姓!兄台,原来你免贵姓穆!”
“……”对方突然一把将他掀翻在地!看上去纤细的少年力量竟然大得惊人,阮洛被摔得昏头涨脑,只听对方接着发出明显愤怒且带威胁的低吼声:“穆——”哪怕是吼声,也磁性得比所有的丝竹之声都要好听。
经过几个时辰的沟通,鼻青脸肿的阮洛总算弄明白了一件事,这位美少年不会说话。
他只会发一个音节,就是“穆”。
他的“穆”到底是几个意思,没人知道。
三
阮洛完全预料不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因为陌生的美少年就这么在家里住了下来。
被摔得鼻青脸肿的琴师丝毫没敢反抗,他甚至谄媚地把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的一张狗皮膏药双手递给少年,再三表明自己实在没想到大冬天的有人在河里游泳,绝不是故意用鱼钩弄伤他的,同时忿忿不平地吐槽湖里的大鱼太过凶残,关心地告诫少年别再去湖里游泳。
少年的脸色清冷而警惕,眼底却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任由阮洛把膏药贴在他肩头的伤口上。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不管阮洛走到哪里,少年就寸步不离跟到哪里。对方无亲无故,也没有名字,只会说“穆”,阮洛干脆就叫他“穆”。
穆似乎一直想告诉阮洛点什么,可惜阮洛听不懂。每当这时候,穆精致的脸上就露出一丝暴躁和敌意。
除此之外,一切都还凑合。
冬天的太阳总是有点薄薄的矜持,因为穆的到来,阮洛难得勤劳地搞了一次大扫除,把棉被之类都拿出来晒太阳。
家里有一口旧箱子,沉甸甸的似乎没什么东西,阮洛清扫时蹲着拎走三五只蟑螂的尸体,从满是灰尘的箱底看到里面唯一的物件时……不禁怔了一下。
那是一本泛黄的曲谱。
阮洛轻轻翻开这本曲谱,仿佛翻开了一段布满灰尘的旧时光,许久没有动弹。
见琴师低垂的睫下有往事,穆玩味般眯起冷而清澈的眸子。
过了许久,阮洛起身来到门后俯下身来,自从那次钓鱼之后,被鱼尾拍坏的琴就破破烂烂堆在墙角,一直没有修补过。
在穆一脸不屑的注视下,琴师拿了简单的工具,开始补琴。
“我不喜欢弹琴,所以弹不好。”阮洛一边把琴随随便便地补起来,一边说,“我对弹琴既没兴趣,又没天赋,我自己知道。可惜我爹不知道,他生前总是逼我练琴。”
不知道因为听到了哪句话,穆的眸光里有微微动容。
阮洛掸了掸发黄的曲谱上厚厚的灰尘:“喏,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那时候我只有八九岁吧,手背被竹条抽得全肿了,才把这首曲子学会——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这样学会的曲子有什么用?还是难听。”
再好的琴谱,没有乐趣也是枉然;再殷切的期盼,没有默契也会成为负担。
琴很快修好了,阮洛恢复了平常的神情,伸了个懒腰。童年时对万物感到好奇,心中有无数个为什么,但成长到如今,才发现其实很多事情没有为什么。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不是每次争执都有对错。
——多年后物是人非,只剩下一丝惘然、遗憾以及……怀念。
穆不知何时坐在琴前,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一阵清越叮咚之声。
“你会弹琴?”阮洛意外地问。
穆没有理他,径自开始弹奏曲谱上的曲子。这支曲子阮洛听过无数次,也从小练习过无数次,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
从穆指下流淌出的音节十分奇异,它们跳脱而无节奏,就像一万只飞鸟在空中朝各自的方向翱翔,又像一千朵浪花在沙滩留下的痕迹,凌乱得就像——大自然本身。
阮洛闭上眼睛,他从这毫无章法的乐谱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琴。
那把从来没有被认真对待过的琴,就像他自己。他和爹一样的固执,固执到父子俩似乎都忘了初衷。那一次他在爹面前摔了琴,换来了火辣辣的一记耳光。后来,这把琴就没有被他珍惜过,就像这些年的时光一样,破碎,勉强修补,再破碎。
而如今,却有人告诉他,这把琴原来如此美妙。
阮洛怔怔闭目落泪,仿佛所有难堪、伤怀和带着一点点悔恨的过往都被隔挡在音乐之外,这一刻世界只有流水、青松、飞鸟和游鱼,只有旷野的风,漫过山涧的淡金色晨曦与薄雾。
四
从那天起,阮洛再面对穆时,心情便有了微妙的不同。
阮琴师鬼使神差地担负起了照顾少年的责任。他带着穆到镇集上逛街,给他买靴子,带着穆到森林里捕鸟,烤野味给他吃,对邻里只说自己远房表弟来了。
可惜穆脸上的表情总是冷冷的,他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阮洛的话。
快过年时,阮洛带着穆上街采购年货,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小阮!”
兴高采烈和他打招呼的正是邻居的屠夫。原来,屠宰铺就在不远处。
很久之后阮洛还能记得,那天的太阳特别好,就像锅里煎过的金黄的猪油,阮洛一回头,只见屠夫的女儿用力拎着一大桶水,让屠夫洗杀猪刀,少女雪白的面孔上挂着几滴汗水,笑容闪闪发光。其实阮琴师的的确确有文艺忧伤的脸盲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