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却动也不动,只是有点悲伤地看着他:“很多人都想取龙身上的宝物,说龙珠可以令人长生不老,可我却听说龙珠是龙的眼睛,要挖去眼睛,不管是人是神,都太残忍了——没了眼睛就不能流眼泪,伤心的时候怎么办呢?”
眼泪突然就从李八郎的眼里涌了出来。
被人砸在头上的石头,被那些异样惊恐的眼光包围的火光,被“抓住它,抓住它”的喊叫声充盈的耳膜,所有累积的疲惫都在这一刻涌上来,他的体力早已经透支,此刻心中悲恸情绪起伏,匕首倏然从手中滑落,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那家伙笑眯眯地凑过来,摸着自己脖子上的伤痕:“不带这样的啊,一见面莫名其妙动刀动枪的,荒郊野外的,我把你扛回来可是累得腰酸背痛。”
“你不怕我?”李八郎冷冰冰地看着他,声音还有些沙哑虚弱。
“你是龙又怎么样?龙神会吃人吗?”
“……不会。”
“你不会吃人,我为什么要怕你?”对方打着哈欠满不在乎地说,“你会到人间来,一定是因为水底很无聊吧;你能到人间来,一定付出了代价。”
李八郎沉默了。
世间的事情都是有代价的。身而为龙,却不甘为龙,想要化为人形,就需要将龙尾上的鳞片剔除。剔鳞之苦,痛彻心扉,虽然能在陆地上行走,仍不时需要回到水中,否则就会全身发热如被烈火炙烤。而且,除了在每年冬至之日,昼短夜长之时,其他时间都会失去驾驭世间雨水的力量。没有力量的龙,甚至连卑微的人类也可以任意欺凌。
“你就这么喜欢人间,喜欢弹琴?”
李八郎没有回答。他喜欢琴音,无论是流水的声音,山川的奏鸣,日月的交替,都有奇妙的美,他宁可失去龙鳞,也想留住这些瞬间。
“真是个笨蛋啊,哦不,一条笨龙啊。”对方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八郎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那张白纸,是用大椿木的纸浆造出来的?”
对方挑挑眉:“刚说你笨,你就变聪明了。”
“你真的是一棵椿树?”李八郎凝视着他,样子有点呆气,“可……我看不见你的本体。”
失去了龙神的力量,李八郎对自己的眼力没有那么自信了。
“你真的看不到我的本体吗?”对方放声大笑,“人有时候宁愿相信内心的执念,也不愿意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实啊。”
他那么潇洒地大笑,笑得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李八郎沐浴在他的笑容中,脑子里像是有什么影像一闪而过,他想去捕捉,却捕捉不到,仿佛时光回溯,瞬间千年。
那笑容,似乎很熟悉……
“世界其实很单纯,花就是香的,草就是绿的,高山就是巍峨坦荡的,流水就是清洁的。”对方俯身到他跟前,“真的看不到吗?”
真的看不到吗?
对方的眼睛明亮含笑,眼眸里那么清晰映出了李八郎的影子。
“看到了。”李八郎突然说。
“看到了什么?”
“你的眼睛里有一颗眼屎。”
“……”
春去秋来,转眼过了几年。这天,李八郎在河边弹琴,那家伙在旁边听,听着听着突然一脸傻笑走神了。
“在想什么?”李八郎不解地回头。
那家伙笑嘻嘻地说:“前几天中秋,我见到了一个女孩,远远地看了一眼,真是个美丽的姑娘。”
“哦。”李八郎不懂得男女之事,但也在人类的书中读到过悲欢离合的故事,“你喜欢上她了?”
“嗯。”那家伙一脸出神,“真希望能再遇见她!”
“这有何难?你有能够实现心愿的纸,哪怕在纸上写下拥有她的愿望,也会成真。”
“你这条笨龙!”那人毫不客气地笑吟吟在李八郎额头上敲了一下,“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都可以借助神力实现的。有的东西,连神也无法控制啊。”
“什么东西?”
“心动。”
那人微笑看着远山:“为一个人心动,在你的世界里,所有的溪流与山川都会为她而撼动。心动是可遇不可求的美梦,你不能做别人的梦,神也不能做凡人的梦。”
相遇之后还有相守,真实的每一个时刻,哪怕梦里萦回千百遍,还是要用自己的双手牢牢握住才行。
李八郎听得似懂非懂,有点茫然地问:“你不信神?”
“我只是喜欢自己一点点品尝人生,”那人将双臂枕在脑后,满不在乎地露出大大的笑容,“生如朝露,白驹过隙不过几十年光景,我希望每一刻都是真实的,既不违背自己的本心,也不假借他人之手,才不枉我活过一遭,世间走过一趟。”
人生不过几十年光景……
听到这句话,突然有一点痛楚在李八郎心口蔓延开来,伴随着呼吸也微微一窒。他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转过头凝视身边的人。
谁知道,那人竟然四仰八叉、毫无气质地躺在树下睡着了。
树影婆娑,桃花面庞在睡梦中也带几分惊艳颜色,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他抚上指尖的琴弦,这一次,天地之间,不止他一人一琴,琴弦之间,不再是无人理解的孤寂。
山水之间有瑶琴,知己陪伴身侧,穿过指尖与肩膀的风和云都清凉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