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才问完,就感觉脖颈那片倏起清凉,眨眼间痛感全无。
谢逢野指尖还留着未消散的灵光,却一言不发地盯着树妖看,或者说,盯着柴江意看。
此去,此劫。
或是最后一面了。
可不就应了当年的誓,能见一回,死也甘愿。
成意被他盯得莫名,明明对于冥王他已算得上熟悉,可现今在这业火焚天之下,却无一物抵得过冥王此时目光滚烫。
百年相思,尽于此刻水到渠成倾泻而出,酿了百年的烈酒,灼心,灼肺。
叫人不忍相看。
成意告诉自己,他如今只是一个匆匆而现的树妖,冥王面对面这个眼神,瞧的不是他,是百年前的柴江意。
他逼着自己不逃开,要看,要无所忌讳地收下。
要替柴江意收下。
掌心被掐出四个月牙,冥王才终于开口:“去看着刚才那个人,看着柴江书。”
随后眨了眨眼,抖碎双眸挂怀恢复成冥王之态,转身去寻白迎瑕。
“怎么着,突然改性,上赶着来弥补过错?”
谢逢野驱着回霜把白迎瑕绑在面前,心里想方才那卦的结果。
卦说:无妄而得,顺天应人。
忧去喜来,大凶又大吉。
什么鬼东西。
谢逢野有些烦躁——他会占卦不假,可他只跟老怪物学了一半,没学解卦……
此难祸及百安城,若能屠了百年前的山蛮子,再在现世伤了月老,魔族想要逆转天道自然就能轻而易举。
先前孤身相对白迎瑕时,谢逢野半字没问,他们准备对月老做什么。
毕竟不世天那般护短,定能护住那成意上仙,无论如何都用不着他这个自身难管的冥王来。
“你怎么追到这来了?”谢逢野问,“你们把月老收拾了?”
虽然谢逢野不喜欢所谓阴阳钉世之说,更不喜欢被如此方式把他和月老牵连在一处。
但如今既知俞思化便是月老,现世还有梁辰护着,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这只狐狸追到幻境里来。
半天没听回答,谢逢野极不耐烦地收紧回霜,挤得白迎瑕闷哼一声。
却不知那树妖跟他说了什么,叫他如今这般低迷。
白迎瑕咳出几口血,心如死灰地抬起头来:“我早该想到的。”
“想到什么,你如今会这么惨?”谢逢野心头忽起白迎笑之前磕头跪地的模样,紧了紧牙,松开些回霜,说,“我之前呢,也很是分不明白正邪两派,直到后面老怪物告诉我,这是很好区分的东西。”
昆仑虚广寒万里,彼时老怪物身边只淡淡地围着一圈清雾,更添几分仙气。
他喜欢带小龙去最高的峰上,在天光晴霁处说道理。
“好人坏人都会生气,都要报仇回去,遇到不忿之事,遇到不愿之事,都要去算账的。”
小龙听不明白,追问道:“那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有啊。”昆仑君低笑,“好人不会伤及无辜,坏蛋嘛,总爱用他人性命成全一身怒火。”
清风荡过谢逢野心头,千万年不散,他至今也学不会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称职且三界都喜欢的冥王,但他始终记得。
“莫要牵连无辜。”他对白迎瑕说,“魔族我不管,但你尚能回头,今日就算本座要魂销于此,你与我之间,只是喜欢上了同一个人,他值得人倾心,我自然没错,你也没错。”
“趁如今尚未背负杀业,回头是岸。”
雪夜凄凉,像是带着昆仑虚的残风,小龙问过:“那遇事不愿不憎也不报复,叫什么?”
“叫圣人,有圣心,结禅因,得佛缘。”
昆仑虚揉揉他的脑袋:“这样很苦,你不要学,也不要做。”
谢逢野如今感慨道:“不想学那圣人模样,但仔细算算,我真的找不出一个杀你的理由。”
“连同魔族定要降罪,但罪不至死,你只是一个没有仙篆的妖仙,还能犯错。”谢逢野道,“把此处法阵交由我,然后回家去找你姐。”
他每说一句,白迎瑕的头就抬起来一分,直到最后便是扛着身上剧痛,也要直挺挺地盯着谢逢野。
“看什么,你对我嘴贱那么多回,我也就打了你这一顿,白家狐狸,我一向想告诉你,像个男人一样解决问题,你先前有怨有气都是打过,如今……”谢逢野不想再同他说曾经,“今夜若我能活着出去,再找你算账。”
白迎瑕闻言,忽地摇头笑起来,眼里不知何时蓄满苦泪。
他是真的很想笑。
冥王,那恶名昭彰的神仙,若非当年虚妄一场,白迎瑕如今也听不着月老说谢逢野不一样。
今夜哪里是冲着山蛮子。
今夜只为了他循私仇了断月老而已。
白迎瑕嘴里腥咸一片,竟不知细细算来什么事情最为绝望。
是柴江意倾心山蛮子吗,还是当他惊心布下死阵之后寻浮念台灵气而来,发现月老便是柴江意。
还是,冥王当面说要放他一条生路。
抑或是……
“千万年前。”白迎瑕忽地开口。
谢逢野拳一紧:“我让你说法阵,我没让你往前倒那么多年给我说故事。”
白迎瑕却不理会他,接着说:“有个神仙他犯了大错,就得受罚,天道罚他永永远远停在出错的地方,不能走,也不能动,罚他做一棵无悲无喜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