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子时了,谁啊?”贺冬去开门,回转来说是盛环颂。
人没进院子,就在大门口等,顾横之去见他,主动开口:“你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找你?”盛环颂今日为了善后,东奔西跑办了一箩筐的事,一身官袍都皱得不像样,怨气也不少,“你私自进京,犯的禁就不提了。什么时候走?陛下命你十五日内赶到宁西,可就剩明后两日。”
顾横之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你别犯倔。”盛环颂看他反应,心里着急,劝道:“我和崔相爷知道你娘最近过世,不该征召你去平乱,可圣旨已下,调令早就传到宁西,神武右卫也开过去了。事情架到这个地步,除了你无将可去,就当我求你了行么?”
顾横之没有任何触动,反而问:“盛大人为什么要来劝我?”
盛环颂疾声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你要是到不了,万一出问题怎么办?责任谁来担?”
他喘口气,把声音压下去:“如果再败,后果谁也无法预料。两个州的老百姓都被暴乱裹挟,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不在乎其他人,总得可怜可怜他们吧?”
顾横之不去想他说了什么,执着地问:“为什么不去劝陛下?”
盛环颂差点呕出一抔老血,脱口而出:“我们要是能劝得动陛下,就根本不会召你去宁西!”
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满身急躁气焰顿时消退、转变成疲惫。
顾横之看着他,眼里亦无波澜。
时间仿佛凝滞,盛环颂突然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低着头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遑论其他。”
顾横之:“我不认可。”
“有什么办法?天理如此。”盛环颂说服不了他,动身朝院里迈步,“我去找小贺大人。”
“不行。”顾横之伸臂去拦。
须臾便成拳脚格斗。
直到贺冬出来叫停,“盛大人,殿下请你进屋说话。”
顾横之收手卸力,默不作声伫立原地,没有再阻拦。
盛环颂也一声不吭,在前者的注视下,揉着肩膀进屋。
屋中陈设极简,内间更甚。今行端坐在榻上,披着宽大的荼白丝袍,对襟未扣,自腰腹至颈下尽缠绷带。再往上,满头乌发松挽于一截花枝,那花——
盛环颂的目光移到榻旁高几上,造型别致的瓦罐里,一枝风干的木芙蓉静静绽放。
“盛大人。”今行叫他回神。
盛环颂重新聚焦于对面这张脸上,虽然苍白且带有伤痕,但轮廓极为清晰。
同朝为官,他们见面时,对方总是官袍官帽齐整的模样,带着不可轻视的从容气度,令人很少注意到他的容貌。此时相对相望,才惊觉,那是一张与先秦王妃颇有几分相似的脸。
他极其顺畅地改了称呼,行礼道:“请世子恕在下叨扰,实在是情势紧急,不得已才半夜登门。”
“我知晓你的来意,我会和横之商量。”今行不问细节,端详他片刻,说:“盛大人看着很疲惫,不如早些回府歇着罢。”
盛环颂又急又无奈:“这事儿拖不得,顾将军他廿七必须到荼州,不然我兵部和他都得玩完。”
今行轻轻颔首。
盛环颂还想再强调,但人家重伤方治,又给了态度,他脸皮再厚也不能真的硬赖着,只得耐心等一等,“我相信世子,有劳。”
把人送走,贺冬再没别的事,也歇了。
顾横之搬了个凭几回到屋里,今行借他的臂膀与凭几做支撑,稍稍活动腿脚,再改为跪坐,肘倚凭几,终于松泛些许。
此刻只有他二人,窗开一指,灯火两豆,闲幽静谧。
时间无声飞逝,面对面相伴许久,今行才轻声说:“那道圣旨,我也知情。”
顾横之闻言知意,可他不会反驳他。他想起那封随圣旨而来的文书末尾,“你给的那两句话,我收着。”
他把字句裁下来,夹在了随身常翻的兵书里。
“不论天涯咫尺,你我进退一体。”今行含笑将那句话复述出来。
顾横之倾耳以听,此刻的心境,竟与当时在灵前读信时相差无几。
对视一刻,今行敛去笑意,认真道:“我希望你去。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像你,让我盲目信任。其他可调用的将领,我都不放心。”
他气力不足,说得慢,声音也淡:“若非被逼至绝路,谁愿为贼为寇?如今三边安定,没有外患,这场内乱朝廷必胜无疑。军队调过去,五千人不够,一万人也不够,那就再往上添,两万、三万……兵员、粮草、伤亡、波及百姓,在军报上都只是数字。”
“禁军和州卫太久没有作战,我怕他们会错估形势,不顾军士性命,驱之如器械,造出许多无谓的牺牲;也怕他们为了完成朝廷的交代,会不惜百姓安危,或是滥杀无辜,逼良为寇。”
“爱惜自己的部下,也爱惜不在自己驻地上的平民百姓,我能想到的将领,只有你。”
顾横之听完,低下头,眉眼陷进阴影之中。
今日就像当时,在赤城山下,在蒙阴老宅的祠堂,在开赴宁西的路上,他一次又一次地不知所措,忍不住怀疑自己的选择。
他并非不晓局势,不明后果。只是走出很远很远,再回首,才发现恐惧已蔓延上心头。
他注视着今行,久久才道:“你比我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