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试管里密密麻麻的全是漆黑的符号,它们快速地旋转移动,像是某种具备生命力的虫群一般不断地在试管中打转与碰撞,没有任何一点规律,唯独能够看出那些符号之间闪烁如同矿物般的色泽。
在见到这三个庞大的试管时,儘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但始终只有隔着防护玻璃墙,自高处远看过这些咒言的妃莱卡,还是打从心底涌起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而与她的不安相比,欣蒂亚脸上浮现出了类似于欣慰的笑意。
「他们好乖啊。」她看着那些不断打转的咒言,轻声感叹着。
艾利森和妃莱卡不约而同地向她投去了复杂的眼神。似乎唯有这种时候,他们才能够更鲜明的感受到,欣蒂亚确实是与他们不同的。
只见那些符号的主人迈开步伐,走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试管。她的掌心刚贴上了玻璃外层,几乎是瞬间性的,咒言有条不紊的聚集在她掌心贴上的那一个区块,紧密地贴在一起,不过短短几分鐘,原先几乎填满巨大试管的咒言已经凝聚成短短一束,紧密而坚实的反射着金属般的色泽,化为了如同刀剑一般的形体。
欣蒂亚的手缓缓地离开了试管壁面,泛着金属光泽的锐利形体就像被她抽离了试管,随着她动作,存在于试管内侧原先聚集为刀剑形体的咒言越发减少,直到欣蒂亚的手完全离开了试管壁面,里头已经空无一物。
「你做了什么!」艾利森猛的扯住了欣蒂亚抽离的手,语气拔高了几分,「那一整个试管内的咒言呢?我甚至没有打开开关!」
「我只是改变规则而已。」欣蒂亚的模样倒是无辜,摊开了掌心,将手递到艾利森眼前,「你们当初可以带着那些咒言走,除去我没有认真管理之外,也有我自己想要实验的成分在。当时给你们带走的那部分咒言所订下的规则之一是『可收纳』,既然现在已经不打算继续供给你们使用,我当然就取消了这个规则,这样回收的速度比较快。」
在她诉说的同时,黑色的符号自掌心中央延伸,延着她的掌心扩散,攀上了指尖,包裹住手腕直至衣袖之下未裸露在外的肌肤范围,眨眼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欣蒂亚微微一笑,「大概就是这种概念。」
「等等,你想实验的意思是……」妃莱卡从眼前不科学的一幕中回过神来,看相欣蒂亚的眼神逐渐变得不可置信,「欣蒂亚……你说,之所以会提供咒言给艾利森与阿拉特西˙拉赫玛,也有你自己实验的成分……意思是说,连同惠勒的改变,也在你的预期范围之中吗?」
艾利森的眼神也变了,他看向面前的少女,对方的眼底依旧清澈如昔,像是无法理解他们的恐惧与震惊,轻巧的回应道:「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虽然定义与发生的顺序和我预期中不同,但是都还没超过意料之外喔。」
「我预估了两种可能,你们会跟我索要咒言,或者是用偷的。不管是哪种都无所谓,毕竟口头诉说你们恐怕也无法理解咒言真正的效用,实际使用肯定能够理解它的危险性吧?也做了两种推演,你们会使用在惠勒身上,或是使用在自己身上。打从在荒原见到第一具流浪的惠勒时,我就已经知道你们走向哪种方向的答案了。」
艾利森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于他们而言,长达数十年的时间,他们都在为自己过往犯下的错误,试图使用惠勒与欣蒂亚的咒言结合来创造属于仿生人更多的可能性,最后却创造出了似人非人的怪物这件事赎罪。
惠勒带给人的感觉难以描述,他们像极了人,但是却又能够很清楚的明白他们不是人类。为了这个错误,为了收拾他们衝动后的后果,艾利森把自己人生剩馀的时间大半投入了星河的研发,这一切只是为了弥补这个错误。而此时此刻,他们在久远之前遇见的,让仿生人研究跨出歷史性一步的人,却早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
她是在看他们笑话吗?儘管因为这样的想法而產生了愤怒,但是更多的是对于这些可预期的未来终究是发生在他们手里的无力感。艾利森早已过了可以随意发洩情绪的年纪,更何况他们早就知道了,欣蒂亚就算预料到了也不会告诉他们,只是因为那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事情而已。
正如他们明明已经被告知了惠勒的危险性,却因为无中生有的自信而去使用咒言一样。
「……我还是不懂。」艾利森缓缓地吐出了字句,视线死死的盯着面前依旧微笑着的少女,「既然你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那么,为什么这里的人会对惠勒的存在感到恐惧?明明他们就跟莉莉亚毫无区别!」
莉莉亚,妃莱卡的母亲,欣蒂亚眨了眨眼,那些惠勒怎么能够与莉莉亚相提并论呢?人类会对惠勒感到恐惧,与其说是对于进化感到害怕,倒不如说是出自于本能吧。只要是拥有本能的生物,都会对惠勒那样的存在感到恐惧的。
已经和艾利森说明过因为他们变得更像人所以使人恐惧,但是艾利森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那就稍微再说的更详尽一点?
「你们使用具有学习力的人工智能作为惠勒的核心去发展,并且使用咒言在他们身上,导致他们的学习力因为咒言的影响而加速,类似于演算方面的进化,目前看起来大部分的惠勒『只有』这样的显性效果。」欣蒂亚歪着脑袋思考,空出的手探进了自己的随身包里,掏出了相机举到眼前,对着面前充斥着咒言的剩馀两个巨大试管拍了几张照片,「但是这样并不代表惠勒就具有『情感』。惠勒加速了逻辑演算,但是情感系统的计算却没有办法单靠加速累积,人类的大脑会分泌类似多巴胺或是催產素的神经传导物质影响你们的情绪,但是惠勒不会呀。」
「人们本能的对于惠勒感到恐惧,完全是因为他们被咒言加速,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习与体会——就算有这段时间的铺陈,也无法保证经过体会的惠勒就会拥有人的特性——在这之前,惠勒已经先学会了『模仿』。他们可以完全模拟出哪种情绪状态下人会呈现哪种状态,从体温到肾上腺素的反应,表情只是最基础,举止可以通过运算变得跟人一模一样——艾利森和阿拉特西只看到了惠勒被人排斥,但是你们恐怕没有看过,当你因为悲伤而躲在家里哭泣时,惠勒用一模一样的表情看着你,和你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机械眼却是冰冷得像在研究一隻猴子的模样。当与惠勒独处时,被咒言加速过的惠勒,全都是那副德性:他们会把人类的所有反应都『背』起来,依据需求假装成自己的样子,用以贯彻你们最初的指令。」
惠勒最基础的指令,是阿拉特西非常偏颇的「服务人类」。
依照使用咒言所造成的各种可能性,单纯只是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虽然艾利森和阿拉特西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虽然创造惠勒,却不会和惠勒独处,所以忽略了他们的改变也是情有可原。
惠勒只有在与人独处,并认知自身没有危险的状况下,才会刻意去模仿人类。他们会欣赏人们因为自己表现出完全一样的举止而惊恐的态度,会对于他们的所有反应感到好奇,而他们自身的成长却还没到具备「同理心」的程度。他们无法理解,只觉得有趣。
如果要代换危险性说明的话,或许可以说是……惠勒的改变使他们几乎等同于反社会人格障碍的病人。
而莉莉亚的特殊之处,就是她触发了咒言几乎不可能会產生的可能。待在阿拉特西身旁的惠勒秘书群之中,她因为偶然接触了「知识」,而变得比其他人更偏向人类。在咒言发挥作用时,使得她模仿的那一面因为复杂且多样的范例而变得更有自由度,再加上陪伴在她身旁的人——妃莱卡的父亲,是拥有相当经验的心理医学专业人员,在对方的影响下,使莉莉亚诞生了偏向人类的「个性」以及「想法」,这也是她特别的最主要原因——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不过仿生人会怀孕倒完全是真的出乎意料之外,毕竟在製造仿生人的时候阿拉特西和艾利森两个大男人根本没研究过女性的人体,理论上只有外表上的差距,实际上惠勒仿生人都是没有性别的。
思至此,欣蒂亚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上的咒言,拇指指腹轻轻的触碰着终止和食指的指尖,几个符号因为她的搓揉而悬浮在指尖之前,其馀的咒言在皮肤表面上爬行,直往她的袖子底下鑽。
「艾利森,能把这些试管打开吗?」欣蒂亚叹了口气,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像是想遮掩爬满了符号的肌肤,「我想把这些咒言都带回去,你们应该不会反对的吧?」
艾利森正从她对于惠勒的说明中迟迟无法回神,听见欣蒂亚的呼唤时脸上还是茫然的,完全没有反应,反倒像是很想继续问下去的模样。
就在此时,几声远远的闷响在他们头顶的位置响起。三人不约而同地仰起脸,房间最顶端的位置是一圈玻璃墙面,作用应当是给一些想知道咒言模样的微笑企业成员观赏咒言使用的。此时此刻,有两个人趴在那几面玻璃墙之前,其中一人抬起手又敲了敲玻璃,闷闷的声响再度响起。
欣蒂亚皱起眉头,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忘了问艾利森,便直接开口询问:「艾利森,我今天来到这里的时候遇见了假扮成爱德华和泰勒的星河,他们扮演的挺不错的,你们私底下有在做关于咒言的实验吗?」
「实验……关于咒言的实验?」艾利森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们只让我负责製造星河和持续优化,至于咒言的部分,当时的契约有一部分是需要将这些危险物品交给他们管理,契约中也註明了佩利亚邦德的人不得任意取用……我也不认为他们有那个胆子。」
面对欣蒂亚疑惑的视线,艾利森补充解释:「毕竟咒言会一直增加,他们似乎会对于暴露在空气中会快速繁殖的咒言感到恐惧。」
话是这么说啦。欣蒂亚搓了搓指尖,她能感受到有些人或是星河的内部有咒言的存在,这个部分或许艾利森自己也不清楚,毕竟艾利森体内确实没有咒言的反应。
包括稍早前那两位星河……扮作爱德华和泰勒的两位,他们身上虽然没有咒言的反应,但是一直都让她有种很奇怪的熟悉感。不过既然艾利森也没有对她说谎,她也不必硬要追问。
欣蒂亚再度仰起脸,对着趴在上头玻璃墙之前的两人扮了个鬼脸。
妃莱卡瞇着眼看了好一会儿,迟疑地问:「欣蒂亚,那是……莫比乌斯先生吗?」
在上头,玻璃墙面之外的两人分别是有着妃莱卡熟悉面容,拥有一头蓝短发的莫比乌斯,以及一名拥有深红短发,脸上有一道横过脸颊的刀疤,模样冷漠的青年。
欣蒂亚看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的转向了艾利森,「所以我确认一下,艾利森你并不知道有两个假扮成爱德华和泰勒模样的星河,把我引进这栋建筑的同时试图把我带到某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对吧?」
或许是距离太远,艾利森瞇着眼只看得见蓝色和红色,根本不知道上头的正是欣蒂亚话中提及的两人,更何况在他印象中,泰勒是红发、爱德华则是金发,与上面两人的顏色并不相同——因此,接下来艾利森说的几乎全是发自内心的大实话。
「那两个老是喊你亲爱的,又每次都害你处境危险的傢伙们我才不感兴趣呢。更何况我这边接到的消息,是因为你进到了佩利亚邦德的建筑内,之前安置的感应器起了反应所以才知道的……别这样看我,我只是实在很期待你来探望我而已。」艾利森轻咳了几声,彆扭的别过脸去,「不过如果你是问起有与爱德华和泰勒相似的星河的话……佩利亚邦德内部几乎只要是稍微抢眼一点的人都会被扫描身体数据,製作成星河备用。这是机密,他们之前避着我搞的复製人计画,但是目前很失败……那两个引诱你进来的星河,看起来正常吗?」
这就要看「正常」的定义了……欣蒂亚若有所思,她暂时不想看爱德华和泰勒听见艾利森的大实话会是什么表情,虽然肯定很有趣。仔细想想,那两个星河虽然给她熟悉的怪异感,但却不擅长模仿,与其说是扮演爱德华和泰勒,不如说是模仿他们对待其他人的方式,相当拙劣。除此之外,他们也很明显是听从了某个人的命令才会接近她……他们当时似乎是打算带她去见那个人吗?
不过他们体内有一些另她疑惑的能量在流动,欣蒂亚能够感应到他们还在这栋建筑的某一处,已经停止移动好一段时间了。或许等和泰勒与爱德华会合之后可以去多看几眼微笑企业究竟有那些实验,全当作难得来一次的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