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些,骨子里那个不安分的“李威龙”魂魄,便重新归位到了骄矜自持的“梁泽”身体里。
“陈东实,陪我去个地方吧。”
临夜里,梁泽在床头,罕见地拨通了某人的电话。他记得在第一次纳来哈遭袭后,他去陈东实楼下找他,曾提出过,要带他去一个地方。后来这事儿不了了之,今天突然告闲,他在宿舍躺了一天,百般不适。半夜里想起这个约定,人总是习惯性在神伤时念旧。
“好。”对面几乎不带任何犹豫地,一口应下。若干秒后,问,“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我最近闲,没用上的年假攒一起了。”
“那不正好,过两天跟我去参加徐丽婚礼。”
“.......”
“咋的了?”
“没什么。”梁泽清了清嗓,沉默几秒,道,“陈东实,你听说过缉毒烈士园吗?”
梁泽要带陈东实去的地方就是烈士园,只是碍于公务,他不能讲得太直白。
在缉毒警的行当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一位因为缉毒而牺牲的警察,死后都不会公开他的身份信息,因为怕毒贩报复家人。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李威龙当初“去世”时,单位并没有允许亲属立马认领,而是在停尸房晾了十几日,才着急忙慌地办了丧仪,连陈东实都没能赶上趟儿,错过了和他的最后一面。
所以当陈东实站在无数位“李威龙”扎堆的烈士园里时,他很难去形容,自己到底是何心情。
这里的墓碑很奇怪,和半山陵园给李威龙修筑的那一块不一样。半山的那一块,是陈东实自己立的,底下甚至埋着的不是李威龙的骨灰,只是他一些过去的旧物,只是陈东实个人的缅怀。按照规定,缉毒英雄不能过度曝光,就像烈士园里这成百上千块墓碑一样,不着一字,跌荡一生,到最后只得一块无字丰碑。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为之肝脑涂地的事业,很可能,到死后都不留一丝痕迹。”
梁泽盈盈上前,随机在一块无字碑前停下,伸手扫去上头杂乱的藤蔓与枯枝。
春来烈士园百花杀尽,芳菲错落。园丁在四处种上成排的梨花,梨通“离”,正合这园子生死离别的寓意。
“每次当我感到迷茫时,都会来这里,也不干啥,就静静地待一下午。”他替身后人拨开杂草丛,抬腿向前,指着那些无字碑说,“虽然你看这上面什么都没有,你甚至都分不清这些碑都立给了哪些人,可是我却能看见这上头涂满了血,红彤彤一片,像是夕阳,也像朝阳的颜色。”
陈东实点了点头,望向远处。一眼看不到头的碑群,安札在这片园地里。这里应该鲜少有人踏足,进门时,铁门上的锈迹古老得就像上世纪的产物。
“我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每一块墓碑背后所代表的人。”
梁泽苦笑一声,摇摇头,走到旁边一块墓碑前,指着它说:“他是被车活活拖死的,毒贩用麻绳把他吊在保险杠上,拖着他开了百十公里。被发现时内脏多处破裂,膝盖骨都磨没了,救护车没到就断气了。”
话里不带一丝温度,和风掺在一起,冷得直钻人心。
陈东实心中一慑。
“他是被砍死的,”梁泽继续向前走,依次指过去,“下半身被剁成了肉酱,秃鹫来吃的时候,都找不到地方下嘴。”
梁泽苦叹一声,再向前,“他是被丢进化工池里淹死的,被找到的时候,就剩一张烂皮和半颗眼珠。他才结婚不到半年,老婆刚怀上,人就这么走了,半点音讯没留。”
“还有他,他、他,以及他.........”男人一一指过去,一一看过去,眼底泛起微微的光。
陈东实跟随他的目光一道看过去,紧揪着心,心口没有来由地抽搐。
“还有他。”梁泽站定在一块墓碑下,回身一笑,“他是被捅死的。被浇汽油,被沉湖,四刀,二十八处伤,还有他的三十四位同僚和战友.......”
陈东实摁住胸口,扶住一旁的石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死亡的压抑从未离他如此之近。
“就在西伯利亚,外兴安岭,”梁泽笑意不减,似是自嘲,透着一股恐怖的温情,“他是被折磨到最后的一个。丧心病狂的毒贩为了逼供,绝食、断水、鞭打,水刑,逼他生吞死老鼠肉,往他的白米饭里拌蛆虫.......”
陈东实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身子跟着微微颠簸,仿佛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楼。
“他死之前都没忘记是谁把他害成了这样,”梁泽逐渐带出一点哭腔,一把抓住陈东实的衣领,“他没有一点点要松口的意思,陈东实!他没有一点要松口的意思,可那些人从来没有打算放过他!”
“他是谁?”陈东实别过头去,不敢去想,一个可怖的名字萦绕在心头,“你想说什么.......?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想说什么?”
“可是谁让他有牵挂,有牵挂就会有弱点,”梁泽又将人放开,看着惊魂不定的陈东实,一把扶住他颤栗的身躯,“谁让毒贩最后发现,他身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个人,击溃了他最后一点强硬。倔强如他,被戳中弱点时,也不得不低头。”
陈东实满是无助地紧抓住梁泽的手,“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一阵风吹过,串起一身深入骨髓的寒战。再看眼前的梁泽,一身黑色风衣紧束,如同一缕吹散天地间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