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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游 第147节
    在王羡的宽容仁善之下,言语的力量显得如此苍白,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一般压着她的口舌。最终她什么也没多说,干脆撩了裙摆,郑重地朝王羡俯身行了个大礼,“多谢郎君连日守望相助,郎君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郎君。”慕朝游轻声望向江风中的王羡,“朝游走了。保重。”
    王羡朝她微微颔首。
    船夫俯身解开了船缆,小舟逐水而去,随着奔流不息的江水,转眼便消失在了天地间。
    -
    王道容从长梦中惊醒,汗湿了枕巾。
    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棂,他眼睫一颤,扶着昏昏沉沉的头颅,心底无端一震,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苍茫,迷茫令他扶着衾枕,短暂地怔忪了一秒,明秀的脸润着濛濛的夏光。
    下人们见他苏醒,忙回身去叫主人。
    王道容微讶地瞧向来人:“伯父?容怎会——”
    王群皱了一下眉,近到他身前,“我不知晓你们父子之间又闹了什么矛盾,你父亲这几日为你心力交瘁,将你送到我这里来调养。你且安心在这里待着,伤没好之前不要随意走动。”
    王道容心里猛地一沉,他摸上脖颈,颈前的伤口已经缠绕了一层层厚厚的细麻布。
    王道容收回手,定了定心神,问道: “敢问伯父,父亲可曾交代过一个叫阿酥的女婢?”
    闻言,王群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胡闹!什么女婢?!都这个时候了,你不关心你爹反倒还关心什么女婢?”
    “事已至此,我就跟你明说了,这段时日除了家里你哪儿都不许去!”
    王道容垂下眼帘,摊开手掌,瞥了眼疏疏日光下修长如玉的指尖,眼波如静水。
    他幼时常来王群家中,王群家近司空,左邻右舍都为王氏族人。王羡将他送到王群处,明显是想靠宗族的力量掣肘他的行动。
    他心里不祥的预感终于成真。他了解王羡,除了这样的事之后,他不会再留她。
    慕朝游或已经摆脱了他的掌控,说不准已经天高路远,离开了建康。
    第110章
    王群本以为王道容至少会闹上一通, 但出乎意料的是,王道容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现实,规规矩矩, 客客气气地朝他行了一礼。
    “多谢伯父收留之恩, 容这段时日只能厚颜叨扰伯父了。”
    王群并未完全被他温润的表象所蒙骗,他也算看着王道容长大的, 知道这小子表面上温温和和,进退有度的, 但一肚子的鬼心眼。
    王群皱了皱眉:“你要是真有心,也别谢我, 还是多孝顺孝顺你爹罢。年岁也不小了,还让你爹这样为你操心!”
    临出门前更不忘叫王道容他身边的仆从莫要掉以轻心, 每晚准时到自己跟前来汇报。
    一连两日下来,王道容表现得倒是没什么蹊跷, 唯独多要了些酒药, 日夜喝得酩酊大醉, 喝醉了就解衣高踞榻上, 倒头就睡。
    下人说:“我观郎君意志消沉, 似有借酒消愁之意。”
    王群闻言倒也未横加阻拦:“他要喝就让他喝, 但药不必多吃,且拘着他一些。”南国饮酒成风,日夜将人关在屋子里,也确实得有个发泄的途径。
    这一日,仆役照常提着食盒送饭来, 在门前站定问:“郎君, 小的送餐来了。叨扰了郎君,郎君此时可准入内?”
    屋里静了一瞬, 王道容的嗓音响起:“进来吧。”
    仆役躬着身进了屋,抬眸瞧见那位以秀美明丽着称的小郎君,正披头散发斜坐在榻上,解着衣襟,衣不蔽体,神情疲倦,双颊泛着服散之后的嫣红高热,仿佛盛极开败的花。眼下两圈青黑,难得消沉邋遢的模样,不知几日未曾梳洗了。
    仆役只匆匆觑了一眼,不敢再乱看,自顾自低着头往食案布菜。
    他退开半步,又行一礼:“郎君慢用,稍后小的再来收拾。”
    王道容站起身,点点头,拿起筷箸,正要夹菜,忽然浑身一个抽搐,面色乌青地倒在了食案间。
    仆役面色大变,忙上前叫道:“小郎君?!”
    王道容紧闭着唇角,瘫倒在地上,打翻的菜饭滚了一地,他浑身滚满了汤汁菜叶,浑身抽搐痉挛不止,面色也成了乌青色,唇角淌下涎沫来。
    仆役大惊失色,瞧他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的模样更不敢随便搬动他,忙大叫着冲出内室:“不好了不好了!小郎君不好了!”
    不一时的功夫,医师便提着药箱慌慌张张赶来,一搭脉,也看不出所以然。问了小郎君之前的饮食,只推测是喝酒服药过量。
    但此时已容不得他细思了,王道容这时竟突然又大口呕起血来,鲜血浸满了胸前的衣襟。他半个身子都泡在自己的鲜血与呕吐物里。
    医师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推说无能,需另请高明。
    王群正在官署,已经派人去请。整间小院霎时间乱如一锅滚粥一般,人来人往,跑出跑进,闹得沸反盈天。
    正在这时,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郎君呢?”
    “郎君不见了!!”
    —
    夜雨一阵紧过一阵,簌簌地拍打着江面,风高浪急。
    濛濛的雨雾横锁大江,四面一片混沌,航船摇摇晃晃地穿梭在黑夜中,一个高大的男人,身披蓑衣,伫立船头眺望了少顷,这才提着渔灯钻回了船舱中。
    船舱里,正临窗坐着个面容素净的女子,一盏青灯,照亮她手中书卷。
    男人肃容:“娘子,这雨越下越大了。目下这段航道并不太平——”
    慕朝游收拢书卷,点点头,神情郑重了寸许:“我知道了。”
    连年战乱,便是南国境内也不太平,四通八达的水路方便了过往行旅的同时,也助长了沿途匪患。水贼们常常架乘几艘小艇,趁夜劫杀过往商旅,来去无踪。白日里看似风平浪静的江面水底不知陈尸了多少尸骸。
    丹阳距建康不远,王羡打算先将她送往丹阳,一来是若有万一方便照拂,二来或许也存着“灯下黑”的用意。
    但以防万一,慕朝游还是决心绕行远路,先去吴郡,等到了吴郡再决定下一步的动向。
    方才那特地走进船舱提醒她的男人,正是王羡特地为她配备的死士之一,姓孙,称孙大。
    慕朝游放下书,摸到袖口短剑,想了想,仍不放心,又去从榻上取出一副弓箭,触摸着弓柄微凉的触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而战斗果然便在顷刻转瞬之间!
    慕朝游摸着弓箭静坐了一会儿,船舱忽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四面传来喊叫戒备之声。
    “有敌袭!!”
    “来了!!”
    “是水贼!”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正要引弓而起!孙大冒着雨忙推门入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疾声说:“娘子!外面来了水贼!娘子且待在船舱里勿要四处走动!”
    慕朝游刚站起身走了几步,又被他这一句话给逼退了回去,皱眉说:“你们当心。”
    孙大:“小人晓得!”一点头,又拨了几个人护卫,大踏步地推门出去了。
    慕朝游攥紧了掌心弓木,定了定心神,她也知晓轻重缓急。
    穿越之后她虽然特地学会了游泳,但毕竟不如本地人熟谙水性,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船上水战。雨天夜黑,她冒然出舱,未必能帮得上,说不定反成累赘。
    雨线倾斜而下,耳畔风急浪吼,四面风雨声混杂着喊打喊杀声源源不断传来。
    自己一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独坐船舱的感觉实在不太好,慕朝游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转头问身边的那个护卫:“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这十几个死士个个训练有素,按理来说,寻常水匪,战况不致如此胶着。
    那护卫明显也料到这点,略一犹豫,“娘子不要动,容小人出去瞧瞧。”
    慕朝游便又耐心等了片刻,可当那护卫一去不复返,船舱上方不断有“笃笃”箭雨入木之声传来时,她心里一个咯噔,终于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
    她身边留守的那三个扈从俱都变了面色,“娘子!不要出去!”
    雨水与江水的腥气中,不断泛起一股淡淡的人血的腥甜。
    慕朝游不假思索:“诸君为我在外拼杀,我又怎能安心!”说完便也不顾这几人阻拦,举着弓箭大踏步冲出了船舱。
    刚冲上甲板,夜雨便如跳珠一般当头打来,四面当初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茫茫的夜雾冲淡了人影,遥遥望去,只见十几只小艇如幢幢的鬼影般融化在墨色里,将航船团团包围。
    船板上扎满了乱箭,似乎才经历过一轮的急射。慕朝游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黏腻的血泊中,偶尔踢到一具横卧的尸体。
    她一颗心霎时间直入谷底,这个战况怎么看都不太妙。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好不容易拉住一个人问:“怎么回事?”
    那人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娘子怎么出来了?!其他人呢?怎么看顾娘子的?!”
    很快,孙大便闻讯而来,一见她急得变了脸色:“娘子怎么出来了?”
    慕朝游没解释,只追问说:“战况如何?”
    孙大咬牙:“有古怪——不太妙,娘子这里不能待了!我已放下数艘小艇。若有万一,数船同发,先掩护娘子离开。”
    慕朝游:“这茫茫江面,风高浪急,水下暗礁无数,四面都是敌船,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话音未落间,对面船头影影绰绰的,似乎又是一轮举弓齐射!
    危急之际,慕朝游面色一变,抄起身边几个木桶挡在身前。
    待又一轮箭雨过后,甲板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慕朝游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不用看也知道,她身边之人已所剩无几。
    而对面船只似乎也知晓两轮齐射之后,她们这边已然死伤惨重,迅速收紧了包围圈,准备登船。
    慕朝游掣剑而出,一剑准确地洞穿了来人心肺,一路且战且退,越战心里觉得不对劲。
    孙大说得没错,这些水匪训练有素,招法也有迹可循,绝非寻常乌合之众。但此时,孙大早已无暇他顾,登船的水贼已将几人冲散。
    跳水是行不通的,不要说四面都是敌方小艇了,在这个风雨天气跳水无疑死路一条。
    慕朝游略一思忖,仗着身形瘦弱,借着夜色的掩护,专门找船上那狭窄逼仄的地方藏,一路悄悄逼近对面船只。
    因对方靠船过来,她也得以看清楚了一些对面船上的光景。
    只见其中一艘小艇,被两艘小船掩映着,艇上人数最多,团团呈护卫之势,夜雨太急,江上浪大颠簸,慕朝游隐约可见一抹被人群包围的缥色人影。
    很明显,那人正是首领主谋。
    微苦的雨水沿着脸颊落入唇瓣,慕朝游含着点夜雨,握紧了被雨水淋得冰冷僵硬的手指,缓缓取下背上弓箭,像伏在夜色里的一只豹,寸寸绷紧了肌肉,弓开如满月。
    耳畔不自觉浮现出昔日王道容一字一句,谆谆教导。
    她蛰伏在黑夜里,近乎与墨色融为一体,耐心地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对面船头火光一晃,人影错落,正露出那颀长的淡青色人影,昏黄的光惊鸿一瞥间照亮清俊侧脸。
    少年乌发雪肤,青眼红唇,正压着浓长眼睫,有些淡漠模样对身边的人交代着什么。
    这个眉眼除了王道容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