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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除非,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想。
    “谢大人,请随我来。”李无伤自甘露门出来,“陛下在千步廊等您。”
    “老身乃外臣,入永巷后恐怕有所不便。”
    “既然是圣人谕旨,大人就不必顾虑了。”李无伤笑道,“陛下说,您是长辈,本该要亲自迎接;可事务繁杂了些,一时未能动身,劳烦您多走几步了。”
    “何敢谈劳烦。”谢渺道。
    她心中却感到,这位少年天子是故意如此——明知她年老眼盲,却要她从甘露门一直走到大内最东侧的山水池附近。
    身侧人搀扶着她,谢渺闭上眼,步步踏上石阶,越过甘露门。脚底石板不平,她走得很缓,隐约感到如山的崔嵬殿阁立于身侧,无穷无尽。仿佛是跋涉过千万里,搀扶她的人停住了,她静立此间,遥闻钟声。
    李鉴同奏事的臣子从千步廊另一端过来。他望见了谢渺,便示意旁人先退下,自己加快了步子,向她走去。
    久在长安的官员都知道,李鉴践祚后,后宫都是空置的,几百年的礼法也虚设,只要得到诏令就可以进出随意。李鉴身体不好,但闲不住,喜欢在宫里四处逛,来奏事的人常常要陪着他走,经过无人的偏殿与寂寞枯山水,听这禁地中的回声。
    这千步廊是他近日喜欢待的地方,因为廊外便是山水池,山水池侧银杏金黄。
    “谢大人。”他边走向谢渺边道,“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谢渺要跪,被李鉴伸手扶住。
    她看不清李鉴的面容,听声音觉得确乎很年轻,觉着和自己收养在膝下的那个外家子差不多大。她行了礼,身后的侍从跟上来,捧上了龙泉剑与丹书铁券。
    “老身至此,是来求陛下网开一面,放我长兄谢潮一条生路。”
    她听见李鉴轻笑一声。
    “谢公早已云终了,何来生路?”
    谢渺一惊,就听李鉴道:“谢公的坟冢,从终南到东山,有好几处。师父为他扶过灵柩发过丧,他已上了凌烟阁,不再是世间人。现在在狱中的,只是老万世而已,非谢大人的长兄。”
    “陛下此言,倒也有理。”谢渺一哂,“但老身毕竟走了许多路,带着先帝赐的丹书铁券至此,还求陛下宽大处置。”
    “这丹书铁券,谢大人不如为你江宁谢氏自己留着。”李鉴一顿,“账目,寡人先前已经拿到了。可你们跟着端王做过的事,这不是一本册子就能写得完的。”
    他声色温润,说得也平缓,可字字句句都像短刃般生冷扎人,不退也不避。
    谢渺已料到李鉴会如此试探。
    她回过身,取过龙泉剑,又摸索着去拿过那盛放丹书铁券的木匣,将其打开。李鉴看去,其中除却那半片题有朱砂字的铁书,还有一封奏折,看着颇厚重。
    李鉴伸手接过那折子,掀开一页,入目尽是蝇头小楷。
    “陛下可知,端王为何能在大豫搅动风云?”谢渺在一旁道,“不止是在长安,端王在天下产业广布,与各地豪族同利,共分一杯羹。从盐铁到道路,其皆多有染指。再者,端王有诸多钱庄,不明于世,周转大量钱粮。”
    “谢大人,所言当真?”
    “老身于此间,知无不言。”谢渺抬手示意他看那奏折,“江南之事,陛下想知道的,尽在此间。”
    李鉴笑起来。他挥手叫后头的侍从退下,将那奏折递给李无伤。身侧人皆退下,他搀扶着谢渺,向千步廊尽头走去。
    山水池畔,万叶流金。
    可惜谢渺看不到了。
    “那奏折上的字甚是好看。”他问,“是谁在谢大人旁侧代笔的?”
    “是老身的养子,单名一个漓,今年十九岁,聪颖有谋。其父母是谢家的偏门远亲,外出经商,至今未归。”谢渺道,“老身有心想让他在老身去后,接龙泉剑,为谢家家主。”
    李鉴一下明白了谢渺要做什么。
    他竟感到说不分明的悲悯与无奈,松开搀扶长者的手。谢渺横过龙泉剑,托到他面前,浑浊双眸间隐约生了些清明。她缓缓开口,正色道:“今日于此,老身有一不情之请。”
    “大人请讲。”
    “老身此身将殁,宝剑高悬,唯恐在家宅之中因家主之争而不得安宁。”谢渺道,“此龙泉剑,为我谢家家主传世信物。陛下,老身今日将其托付于君,望他日陛下可将此剑亲手赐予漓儿。”
    李鉴望着她,抬手接过了长剑。
    谢渺今日来,除却无用的丹书铁券,还向他进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端王的行迹在大豫细枝末节处留下的草蛇灰线,一样是整个江宁谢氏百年之内的生杀命脉。
    谢渺在明面要他庇护那少主,实际上是将少主手中权作为筹码压上,赌李鉴愿凭借此人控制江南一道。如此,才有一线希望,能换得一族苟且偷安。
    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谓是机关算尽,又铤而走险。
    “寡人许诺您。”他道。
    谢渺退开半步,向他深施一礼。
    “但谢公恐怕不能随大人一同回江宁了。”李鉴回身,“可大人不要误会,寡人从未定谢公的罪。不仅如此,谢公有一多年未实现的夙愿,寡人借此时机,要助他了却。”
    谢渺垂下了眼。长风穿廊而过,千步之内,回响不绝,使李鉴的言语在她耳中有些模糊。更恍惚的是往昔,她少年时就望着谢潮纵马出江陵,而后不明不白地接下龙泉剑,在祸乱中失去爱人,在疫病中失去目明,孑然一身负着谢氏朱门,终于走到这秋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