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随军出征,她竟未被叱炎套上枷锁。也所幸来提她的是葛萨,而她,手中正好有他的软肋。
这是她能握在手心的唯一一个契机。
紧接着,她身后有密密麻麻的流矢如骤雨般落下,她知晓这是城楼上陇右军为她射下的掩护箭阵,为她隔绝开追上来的玄军。她有些心疼,只愿他们不要将箭矢浪费在她身上,还需留着守城之际再用,越多越好。
她一刻也不敢回头,奋力向前冲刺。
高阔的城门开了极细的口子,辰霜翩跹的身影闪入之时,她翻飞的素白衣袂边,忽有一道疾风闪过。
一支强劲的黑羽箭破空而来,竟穿越仅半人宽的门缝,恰好刺入她脚下的土地。
她不必回望,也知是何人射的箭。
以他的射术,此箭是故意射偏了。
并非绝杀,而是震慑。
他终是舍不得杀她。
她滞了一瞬,最后还是抬眸望了一眼数百步外的射箭之人。
他泅墨般的身形在风中纹丝不动,张弓之势分毫不减,隔着如此之远距,仍能感到他浑身散出的肃杀之气。
须臾间,城门已缓缓闭阖,将那道沉滞的黑影关在遥遥城门之外。
再见之时,便是敌人。
辰霜收回目光,跻身进入了城门。
“殿下,她……”葛萨面如土色,捂着流血的肩头,回到军中,却不敢再说一个字。他望见了主子沉郁的神色,在万里炎日下,如覆冰霜,寒彻入骨。
叱炎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握着长弓,却直到城门关闭,始终都未再发一箭。
又一次。
她又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了。
昨夜,她视他为夫君是假,不过是想让他心软允她随军。
数日,她腿伤未愈是假,不过是为了瞒过所有人,从而可以奔至陇右军射程下,使他无法再上前抓回她。
他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如今的机会,唯有凉州。
等他攻下凉州就好了,届时,她定会在城中受降。
只要,攻下凉州。
叱炎神色稍平,拔出腰际陌刀,朝天际一挥,厉声道:
“玄军听令,全力攻城!”
***
入暮后的峒关阴风阵阵,天雨粟,鬼夜哭。天地间茫茫青灰一片,似是在幽冥交汇,不辨昼夜。
时有隆隆雷声在极远的天际,隐隐作响。
辰霜独立在垛墙边,遥望远处的回鹘大军许久。城墙冰冷坚固,星火幽暗苍茫。高处不胜寒,即便是夏夜,此间的风都带着微微的凉意。
“你可是有话跟我说?”辰霜道。
在她身后也已站了良久的宁远,终于开口,缓缓问道:
“殿下就如笃定,我定能射准这一箭?”
辰霜嘴角一翘,微微一笑,道:
“你的射术是他亲手教的。我信他,便会信你。”
宁远黯然垂眸,余光瞥见了她颈上那道浅浅的血痕,叹气道:
“以命相搏之术,殿下何必非要如此?若是我在射偏一寸,殿下咽喉处怕是已受重伤。”
“赌一把罢了。我就拿命赌你能射中这一箭。”辰霜笑得笃定,道,“这曾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现在就是我和你的默契。我必要你为我射这一箭,助我逃脱。”
宁远心中难安,忍不住又提及道,“若是少帅还在,以他的射术,必不会伤及殿下一分一毫。可我,我实在太过驽钝……”
“若是他还在,必不会让峒关再陷危机。”目色淡淡,道,“但他不在了。凉州,我会替他守住。”
城墙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辰霜回身一望,肩上已有一件月白氅衣盖上。
崔焕之一身铁甲赤盔,红缨在遥夜中飞扬如丝。他头上兜鍪已卸下,露出有些凌乱的鬓发,道:
“此间风大,披着吧。”他沉声道,“辰霜,自从我知你落入敌手,寝食难安。我本想亲自派兵前去,奈何祁郸大军来势汹汹……今日,宁远说要以此计救你,我又惊又怕,所幸你平安无事归来。”
“崔将军不必介怀,陇右军在祁郸手里守住了峒关,比什么都重要。”辰霜淡淡道。
崔焕之迟疑片刻,如鲠在喉,举目见宁远已悄然远去别处,低低道了一句:
“当年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辰霜不禁缓缓回身,见他浮屠赤甲上已有刀剑的划痕,肩肘处也渗出的血迹已干涸,都来不及擦拭,浑然散着血腥,还有一身尸气。
她知这位崔家大郎向来喜洁净,好熏香,一向与她见面必换新衣,整肃容装。四时之间,貂帽轻裘,绫罗锦袍,必是最时兴的式样。如今守城血战艰辛,多日苦战都无暇更衣,此时他似是怕气味难闻,还刻意离她站得有数步远,张弛有度。
辰霜心下动容,上前一步,替他拂去兜鍪上不知何处飘来的烟烬。
手中深灰的烟烬很快随风散去,她垂下眸光,道:
“崔将军自有英明,无需与他人作比。”
“回鹘人刚刚暂时退兵了。看阵势,或许明早才会再发起进攻。”她遥望城前火光隐隐的回鹘军军帐群,叹了口气,向他禀道:
“我方才探过营房,烹油快用完了。粮草只够数日之用。”她忧心忡忡,蹙眉道,“数日来,并无长安那边的消息,援军亦迟迟不至,城中粮草只够撑几日的了,不知能不能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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