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一点儿反应时间也不给各位仙家留,荧蓝鬼火猛地一窜火舌,他们目前就好似盘古开天地前的混蒙,极度的阴凉椎骨袭来,硬生生将那混沌撕破开。
裂幕之后,忘川河涌,彼岸花夭。
“黄泉路生彼岸之花,忘川河搭奈何之桥,桥过三生石,石上箴言:世路役役,最易没溺。”
洛肴说这段话时哪也没看,周匝墨色似倒进了他眼底,显得有些无神。
“沿忘川河畔而行,尽处临渊,深不见底,下为无间道狱,镇十殿阎罗与十八地府,魂魄由此入,算咸功德因果,或投炼狱,或分六道,轮回转世。”他余光见沈珺凝视着一处,便顺着视线望去,“认识?”
沈珺语调无起伏道:“不认识。”
“看他们耷拉的舌头便可知是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也好认,不过别同他们搭话就是。”洛肴回头对景宁道:“尤其是你。”
景宁心说我哪里敢,一缩脖子整个人都像菜叶子晒蔫了。
“立夏魂魄不全,无法过奈何桥,必然是在阴阳交界道徘徊,你们在此处定能寻到她,我就先行一步。”
沈珺往他衣领一勾,“去哪?”
“我堂堂鬼修,自然要和地府熟人打个招呼。”他侧身与沈珺耳语,“仙君不必太思念我。”
沈珺微顿,对他的耳语持冷笑态度,松开指尖。
洛肴行向仿若虚无的深渊,黑暗中辨不清来路归途,足下却熟悉得好像走过千遍万遍。
灼热在脊背弥漫,刺痛的形状是彼岸幽冥之花赤纹如血,自他尾椎处皮肉生茎拔藤,肆意摇曳到后颈,在整个背部开出一片绮靡的嫣。
洛肴阖上眼睛,忽然感到这副数十余克的魂体是千钧重负,宛若断了线的飞鸢坠落、坠落无穷无尽。
他的颅脑霎时顿生呲裂之痛,被薄刃破开头颅,活生生搅着其中的脑浆汁液,芒刺般的怨扎着他,扎得四处漏风,冷意狂灌,好像世间彻骨的凉都堆砌于此,直叫人想啸、想掀、想将万物都碾灭作尘,吹口气就一并灰飞烟灭!
可他又想圣子浩气清英、高洁出尘,碓磨魂魄作契斫锉血肉奉养,长跪阎罗殿只祈百岁永安无难。
他仿佛被斩作两半,身首分离。
有什么液体从颈间流尽,他手中紧紧攥着柔软的事物,边缘因墨水渗进织绣纹理而糊糊地晕开。
他头疼,疼得如同又死了一次。
不知过去多久,才猛然好似有了归宿。洛肴将眼睁开,心下苦笑自己烫得要滋滋冒烟,摊块饼都能烙熟,面上却甩着手跟大爷遛弯儿一样往阴律司走,大摇大摆跨门而入。
判官闻声抬眼,眉梢一提,“就回来了?”
洛肴含混两声,往座上懒懒一靠,拨弄判官屏扇上的垂穗。
“不书五百字还魂心得体会?”判官抚着长须,又忽地凑近摸他后颈,手冷得像蛇吐信子,被洛肴“啧”一声挥开,判官也不恼,咯咯笑道:“幽冥圣器助你还魂,同时烧耗着你的精血,你这尸躯很快就要被它蚕食咯。”
洛肴浑不在意,倒是摁着太阳穴抱怨:“身子骨不好使,脑袋也不中用,什么也记不得了。”他淡淡看向判官,“回阳前还担心死而复生吓着旁人,谁知居然连个吊唁的人也没有。”
洛肴砸砸嘴,“也不知我前世是哪方坏事做尽的歹人——”他眼眸一转,戏法变脸似的扬起个笑:“判官大人,可否借命薄一观?”
判官说想得倒美,又斜着眼问他:“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洛肴听见判官道或许不失为一件幸事,心中小人更是抓耳挠腮,在判官桌前左叩叩右敲敲,把判官烦得吹胡子瞪眼,“你回来到底是做什么的?十殿阎罗的东西找齐了?”
洛肴袖内游鱼般滑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银瓶,瓶身素而亮,悬在他指根轻晃,衬得手如玉,却是死玉。
他漫不经心地提起唇角,“撷月盏之月华。”
又在判官伸手时“诶”一声收回袖中,跟地痞流氓逗小孩似的。判官白他一眼,“这么快就寻到了?”
“半路上遇见位仙家官,他正巧也要寻撷月盏,就顺道了。”谁知竟真的寻到撷月盏,在此之前,他和南枝可是快把各阴晦地刨个底朝天都无结果。
洛肴不知怎的想起沈珺所提之机缘,心弦总像有只手在轻轻拨弄。
判官两条白眉蹙在一块:“仙家官?”
洛肴随意点点头,原只是随便提了一嘴,谁知判官眉头解不开,谨慎问道:“漌月仙君?”
那只拨弄的手铮地弹断根弦,洛肴不动声色道:“如何?”
这二字像石子坠入水面泛起涟漪,判官的面色顷刻间复杂地拧起来,又猋忽归于平淡。
“未有如何。”判官语调轻得如同虚响,似有若无地感喟:“或许是宿命吧。”
判官代天道执笔,经手命薄浩如烟海,有时也说不清“宿命”究竟是什么。
凡人语谶言、卦象、掌上一道褶皱,修道人语因果、业障、不可偏摇的道心。判官在无数命薄添墨减墨,这过程又何尝不是在自己命书填词加句,才知天道之下有人企图挣一挣宿命,也无力勘破“翻覆命运”这件事本身,是否也不过宿命的一部分。
或许是永恒对于判官而言实在乏善可陈,他一时竟生出几分想道破天机的心思,不过终究是忍住了,诚如他方才所念,谁能知晓他的“道破天机”不是天机要他道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