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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唐华彩 第251节
    “好在只是言语上的恶毒?”
    李泌挥动蒲扇,扫掉这些机锋,颇诚恳地说了些心里话,道:“我自视甚高,以辅国为平生志向。如今襄助殿下,非为让殿下重用我,凡事依我的办法而为,而是看如何作为对江山有益。薛郎以为,大唐换谁为储君能够更好?”
    薛白道:“让你一步,我暂时不与你争这些。”
    “多谢。”李泌道:“今日来,殿下希望我能劝你与东宫言归于好。”
    “先生也想当媒婆,劝我娶和政县主。”
    “上善若水,你既不愿,压迫你只会适得其反。”李泌道:“你曾献军器于陇右,想必不希望看到西北换将,局势动荡?”
    “嗯。”
    “那我来便是与你说,朝中这些争端真该缓一缓了。”说到这里,李泌指了指还在烧的陶釜,道:“水快干了,再烧,就要裂了。”
    薛白问道:“我没有军情战报的来源,不知石堡城一战如何?”
    “正缓缓图之。”
    李泌熄了炉火,道:“王将军稳扎稳打,不忍士卒伤亡惨重,因此,虽有利器,攻城进展并不快,好在战果有。吐蕃为援石堡城,遣大军深入河陇屯区夺麦。陇右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哥舒翰领兵应对,不久前,哥舒翰命王难得、杨景晖等人诱敌,设下埋伏,杀得五千吐蕃精锐骑兵匹马无回。此战,哥舒翰威震吐蕃,火速遣部将高秀岩、张守瑜返攻石堡城……”
    当今大唐确实是名将如云。
    薛白问道:“如此,还未攻下石堡城?”
    “还在等消息传回。”李泌道:“当此时节,本不宜因朝中一些捕风捉影之事,而坏了边镇大事。”
    薛白问道:“先生可有想过?如今朝中这些捕风捉影之事,正是为了等王忠嗣大胜归来,给他一个‘奖赏’。”
    他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但李泌又何尝没有这种忧虑?方才那番话里的意思,已透露出了一点关键信息。
    陇右节度副使哥舒翰,已经能够接替王忠嗣的陇右节度使了。
    “我想过与否不重要,眼下可否请薛郎莫要节外生枝。”李泌道,“将老凉、姜亥,以及裴冕留下之物安置妥当?”
    “好。”
    颇为干脆的一句回答,李泌稍微松了一口气,算是达成了今日的第一个共识。
    李亨对此事很忧虑,但他这般简简单单就谈好了,他认为越简单的办法,错得越少。
    有条不紊地把陶釜中的梨汤盛出来,分与薛白,李泌又问道:“听闻你前几日去了右相府,可是有喜讯了?若成亲,务必邀我。”
    “没有,哥奴本打算炮制罪证构陷王忠嗣,我劝住了。”薛白饮了一口梨汤,比茶好喝,继续道:“这般说虽然像是在与你吹牛,但此事是真的。”
    “答允了右相哪些条件?”
    “简单,不与他争太多权,只争一点点。”
    李泌笑问道:“裴冕案,右相打算如何交代?”
    “我不知道。”薛白脸皮厚,没显出半点不妥之色,“哥奴自有打算吧。”
    李泌点了点头,道:“国舅拜相了也好,能多做实事,于社稷有利。”
    薛白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这场谈话虽没有如李亨所愿完全拉拢薛白,但李泌至少说服了薛白让杨党不再对东宫过于逼迫,以免西北动荡。
    李泌唯有一点想不通,觉得太过顺利了。
    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为何。
    ***
    是日傍晚,李泌回到宅中,竟发现太子来访,不由十分讶异。
    “殿下如何能来此处?”
    李亨脸色很忧虑,开口满是苦涩之意,道:“因圣人命我查裴冕一案,特来向先生问计。”
    他详细说了今日在兴庆宫的诸事。
    李泌有一瞬间的失神,脑中迅速思考。
    他以最快的速度,考虑过了牵扯此事的每一个人的立场。
    杨党要的最简单,在朝堂上立足而已,因此薛白很快就答应了今日的请求,可见是愿意保王忠嗣;右相府则是出了一条毒计,想逼太子自罪、或罪于王忠嗣。
    “殿下,圣人已经确定是殿下所为了。”李泌郑重道:“右相此举,几乎是挑明了说,人是东宫派人杀的,且圣人信了。”
    “但不是。”李亨道:“那杀手不是我派的,是薛白……”
    “回纥人是东宫臣属;老凉、姜亥亦出自东宫门下。殿下已无法向圣人自证,事到如今,心知肚明,只看殿下如何表态、圣人如何处置。”
    “何意?”
    “殿下要我直说?”
    “你说。”
    “好,圣人要的不是查案,而是一个理由,一个罢免王将军或处置殿下的理由。”
    “哈?”李亨大笑,怒道:“我就知道,我说是胡儿杀的,他不信;索斗鸡说是薛白杀的,他还是不信。为什么?因为他心里早有答案,一说是我杀的,连证据都不要了,连脸都不要了!装都不装了!”
    李泌默然。
    事实很残酷,但确实如此。
    臣子们各怀心思地炮制证据,到最后发现,天子就是不想听别的结果,等了一个多月,只等最后罪名落到东宫头上。
    局面很糟糕,但李泌开口,却是道:“殿下,眼下并非最坏的情况。”
    “先生有何高见?”李亨大喜。
    “右相若对付王将军,则圣人必除王将军。但右相对付殿下,圣人却不会废了殿下……”
    听到这里,李亨已经预感到他说的话自己不会爱听了。
    果然。
    “殿下只须与圣人坦诚即可破局。”
    “坦诚?先生可想过我会如何?”
    “泌愿以性命担保,必不至于废储。”
    李亨僵住了。
    他明白李泌的意思,他坦诚受罚,圣人的猜忌便可大幅减小,削弱东宫的手段则不至于太激烈。
    打个比方,可能圣人原本要王忠嗣交出四镇兵权,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保留一个河东节度使之职以维持平稳。
    代价是什么呢?
    是将太子之罪公之于众,让一国诸君失去威严,甚至从此就被软禁。
    李亨知道那昏君是如何想的,想活得长长久久,能活到儿子都死了,直接传位给皇孙更好。
    只怕连李泌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才能说出“并非最坏的情况”这种话来,听得他心里发凉。
    那是失望的感觉。
    “先生……不能助我查出真相吗?”
    “殿下分明看得清。”
    李亨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他不可能去认这个罪,甚至那些人本就不是他杀的。但他也明白,指证任何人是凶手,圣人都不会相信。
    好在,他也有办法破局。
    ***
    是夜,张汀忽听得呼喊,赶到院中一看,只见李亨竟是端起一盆井水浇在自己身上。
    “殿下?!”
    眼下已过了中秋,最是容易风寒入体之际。
    李静忠亦是吓得不轻,匆忙去抢来一张小毯给李亨披上,哭道:“殿下为何如此?!殿下的身体可是国本啊!”
    “人不救我……我自救。”李亨牙关打颤,抱着毯子,喃喃道:“我不会中他们的圈套,我不查不认……他们奈我何……我是储君,还能无故废了我不成?”
    张汀当即明白过来,连忙吩咐道:“快,请御医,殿下病了!”
    “是是,殿下病了……”
    ***
    十数日间,薛白似乎与朝中诸事无涉,却多了一个习惯。
    他偶尔会去找李泌聊聊道法,实则是打听西北战报。
    但李泌似乎也失去了消息来源,对攻石堡城的进展并不清楚,只是日渐忧虑。
    一转眼就到了十月,西北终于有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回长安,很快,满城皆知。
    “高仙芝横穿险峻,奇袭小勃律国,一战灭国,俘虏小勃律王,及其王后,也就是吐蕃公主。拂菻、大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慑降附!”
    小勃律一介弹丸小国,倚仗着地域偏远,山川险峻,敢叛大唐而归吐蕃,隔断西域二十余国与大唐的联络。
    遂有大唐将士千里奔袭,神兵天降,虽远必诛,大展国威。
    可想而知,圣人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在这个金秋,长安所有人谈论的都是西域这一战,评点着那一个个名将。
    高仙芝相貌俊美,有勇有谋;李嗣业担任先锋,一柄陌刀所向无敌,浴血杀到小勃律王面前;封常清以布衣出身,运筹帷幄,调度有方;监军边令诚也是吃苦耐劳……
    这等氛围中,薛白却知王忠嗣处境不好过。
    此前未能攻下石堡城,若王忠嗣在此时节才攻下,难免要让人说是故意拖延,直到眼红高仙芝立功;若还不攻下,则显得太过无能。
    没办法,谁让圣人最猜忌他,被攻讦而治罪是早晚的。
    而东宫显然是打算不作为了。
    薛白也只能尽力,看杨党到时能保到什么地步了。
    就在长安这种气氛中,当他再一次找李泌要消息,李泌却给他看了一封抄录来的奏章。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