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撵,一边挥手,李威龙摇下车窗,大声警告他不许泪流。
陈东实信誓旦旦地保证,男子汉,大丈夫,保准不掉一滴泪。却还是在火车驶出车站后,一个人偷偷啃着馍,坐在出站口,边啃边哭。
他品尝到别离。
那是一种散发着奶香、又夹杂着苦涩的矛盾味道。
以致于到后来,换成他作为要离去的那个,从乌兰巴托回哈尔滨,那种熟悉的味道又攀上了心头。
人生故事交织最密集之地,无非车站、医院和墓园。医院关系生死,墓园镌刻往生,而车站,只将愁绪缝补进那一张张欲语还休的表情里。
见到陈斌是陈东实不敢想的,他没想到,在历经这么多事情之后,这个十七岁的孩子,还有底气毫无畏惧地面对自己。来的路上听李倩说,他是因为要买东西才被治安民警抓到的,三四个人追一个小伙子,追了两三里路,最后在他怀里搜出一包没拆封的卫生巾。
李倩说她很难想象,一个还没经历过人事的小男孩,蹲在警察面前,摇尾乞怜,只想他们宽限自己一点时间,好让他把东西送回去。
东西显然是买给陈素茹的。
见到女人时已经快不行了,床上流了好多血。潜逃这些天,陈素茹耽误了治疗,□□溃烂深达肌理。陈斌迫不得已出门购买卫生物资,因此被抓,李倩和众警察赶到时,心照不宣地都没提要抓陈斌的事。
“让我跟她说几句话.......”进屋前,陈斌提出最后诉求。
“屋子没窗,也没后门,你们放心,我跑不掉。”
事已至此,他恐怕自己也知末路穷途,索性放弃挣扎,连语气都带着一股逆来顺受。
李倩默许了。
陈斌走进屋里,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若无其事地说,“妈,我回来了。”
陈素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无生气地答:“谁来了?外面好大的声音......”
陈斌说:“我朋友来看我了,他们喊我一起去街上玩。”
李倩和同事屏气候在门外,透过蛛网重叠的窗枢,窥得那一方憔悴面孔,淡无血色,彷如白纸。
“妈.......”男孩有些哽咽,“对不着你了......”
说罢折腿跪下,对着那张摇摇晃晃的铁架床,重重磕了一磕。
女人像是预料到什么,轻轻摆了摆手,“不碍事哦,是妈妈对不住你。”
男孩泣不成声。
“你六岁才启蒙,天生性子傲、不听话,家里人都不喜欢你。”陈素茹长叹一口气,“好多人都叫我干脆掐死你,再生个,六岁前的孩子脖子软,掐了也不显乌青,别人看不出来。”
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是你就算千不好万不好,却晓得你老子打我的时候,去打他。你......”她竖起一个大拇指,“你是好的.......是做娘的没用,没能领你上正途,给你一个正儿八经的表率。”
男孩一语不发,空洞的双眼中,流泪都是麻木的。李倩静静地站在外头,心弦微转,突然有些明白,陈东实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偏袒这个男孩了。
没有人会天生就想做坏人,如果可以选的话。可人生就是这样,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永远只是一小部分人,大部分的人,甚至称不上是人,只能算作这个世界不起眼的一颗螺丝钉,他们历经艰辛,踩过尸山血海、越过弹雨枪林,等待他们的,也只有条条大路通地狱。
女人越说越用力,“我又怎能不自责?可我除了自责,却什么也帮不了你.......你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很没用,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
“没有.......”男孩挪膝上前,紧紧拉着女人的手,“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从来没有觉得你没用.......”
床上人仿佛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凄烈一笑,转头落到窗边几枝早春的梅上,“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话了。你看,春天快到了。”
屋内哭声愈泣愈浓。
门畔“喀嚓”一声,李倩故意踩动石板,提醒屋内人时间已不多。陈斌听到声响,掩泪不语,只将那包还没拆封的卫生巾细细拆开,放到女人手中。
近身的那一刻,陈素茹猛地抓住陈斌的手腕。
“我知道警察就在门外.......”她俯身低语,每一个字,每一个发音,都带着一位母亲应有的愤怒与决绝,“妈妈什么都替你做不了,但妈妈什么都可以替你做。”
男孩瞳仁骤紧,见女人用尽全力从床上坐起,恹恹招呼:“进来吧,我知道你们在外面。”
门外发出一阵窸窣声响,片刻,李倩和其余协警从阴影处走了进来。洁净爽亮的警察制服与破败陈旧的出租屋格格不入,更衬得母子二人仓皇颓败。
陈素茹说:“你们不是一直都想抓我儿子吗?抓去吧,他就在这儿,今天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走了。”
李倩抿唇不决,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是.......”她咳嗽两声,披上外套,扶着男孩的手从床边站起,“能不能让我这个快要死了的人,再送一送自己的儿子?”
她颤颤巍巍地指向门外,容色枯槁,宛若已在透支仅存的精力。
“就这里,到那里,从床到门的距离。”陈素茹摇头苦笑,“我已经快不行了,只能走这几步路。”
李倩没有回答,就算是答应了。
母子两人相互依偎着,一小步一小步往门口走。陈斌紧握着女人的肘,就像端着一座珍贵的水晶。只是这水晶太易碎,稍不留神,便会化为一地碎片。陈素茹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吃力。